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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明珠 | “不可”之歌——《诗经•国风•周南•汉广》诗旨甄微

陈明珠 古典学研究 2022-07-13


编者按:本文原载于《古典研究》2013年冬季卷(总第16期),感谢陈明珠研究员授权“古典学研究”公号推送。 




《汉广》是《诗经·国风·周南》中颇为奇异的一首诗。




广

南有乔木,不可休思;汉有游女,不可求思。

汉之广矣,不可泳思;江之永矣,不可方思。


翘翘错薪,言刈其楚;之子于归,言秣其马。

汉之广矣,不可泳思;江之永矣,不可方思。


翘翘错薪,言刈其蒌;之子于归,言秣其驹。

汉之广矣,不可泳思;江之永矣,不可方思。





荀子早有所谓“国风好色”之论(《荀子·大略篇》)。与男女情思相关的诗篇,包括恋爱、婚姻、思念、离绝,林林总总的情思情事,国风中触目所及,俯拾皆是。即此而言,《汉广》男女悦慕的主题似乎并无特别。就诗歌意境、意味和意蕴而言,《诗经》大部分诗篇以俗世生活为场景,真切平易,《汉广》在其中虽然自有几许独特,但也并非孤绝。就有着同样迷离色彩的篇什而言,《汉广》最易与《秦风·蒹葭》联想,两诗均为烟波迷蒙、空间阻隔的造境,同有可望不可即、求而不可得的况味,且兼具一唱三叹的思致深长和不绝如缕的余韵袅袅。

细细读来,《蒹葭》《汉广》造境有大小之别,而意境情境毕竟交融,二者的情思与吟咏也似有微巨婉直之别。《蒹葭》凄迷微婉,思致幽长;《汉广》则空茫阔大,浩叹铿锵。《蒹葭》虽云道阻且长,毕竟可溯游从之、上下求索,所以一往情深、婉转不绝;《汉广》却似空阔无涯,于是怅然止步、不可求思,长歌扼腕、一唱三叹。

《汉广》《蒹葭》所慕何人皆不甚了了。《蒹葭》“伊人”不仅无名无姓,甚至无性无属,带来宛如梦境般的迷离飘渺之感。“伊人”的无限虚化,愈使《蒹葭》一诗霜露零落的情境无限凸显,具有一种幽茫凄清的况味和缠绵坚执的韵致,因而诗歌彷佛就是“追寻”这一主题本身的梦境展示或者说诗意呈现。《汉广》所求“游女”身份不确,但有属性描述,我们不仅确知其为女子,且还是“游”女。这似乎显豁出《汉广》与《蒹葭》决定性的差异。因为“游女”属性的确定,《汉广》主旨就算是追求,也是对特定事物之“求”,因而《汉广》着意的也许并非追求本身,而是一类特殊之“求”?

从意境看,《汉广》虽易联想《蒹葭》,但从“求”的类型细分来看,《汉广》可归于“以男求女而求之不得”。在此分类下,《汉广》恰与《周南》首篇《关雎》同属。将《关雎》《汉广》放在一起,又可见出,在“以男求女而求之不得”这个类型下,两篇所求对象亦都属性明确,且隐隐相对:《汉广》求“游女”,《关雎》求“淑女”。


《毛诗诂训传》书影,乾隆四十八年武英殿仿宋本


游女何谓?这是《汉广》诗的疑难之一,各家注疏以及历代解说简直五花八门。有说是出游的女子,有说是江汉女神,甚至有说是潜泳女子。

至于“淑女”何谓,《关雎》中倒有细致的线索。淑女“窈窕”。“窈窕”首先是好貌;“窈窕”浑言之但曰“好”,析言之则“窈”、“窕”义分,美状为窕,美心为窈。[1] 窈窕之美何谓?《说文》:“窈,深远也”;又云:“窕,深,肆极也。”窈窕之美似乎是一种幽深之美,幽深意味着不宣扬于外。从美状来说,或许就是那种“情欲之感无介乎仪容,宴私之意不形乎动静”的端庄;从美心而言,或许庶几近于《诗经》中经常出现的“其心塞渊”之“渊”。窈窕之美不是炫目、张扬、诱惑之美,而是沉静、内敛、贞定之美。正如王先谦所说:“贞专故幽闲,唯幽闲故穆然而深远,意皆相承为训”(同上,页10)。所以韩诗训:“窈窕,贞专貌。”毛传训:“窈窕,幽闲也。”“窈窕淑女”即“幽闲贞专之善女”。贞专、贞定就有一种“安”、“静”之态。正如《邶风·静女》中,毛传曰:“静,贞静也。”说文云:“静,审也。”故毛传又云:“女德贞静而有法度。”王先谦说,“盖女贞则未有不静也”(同上,页204-205)。

窈窕淑女具有一种娴静、贞定而隐蔽的意态,而游女之“游”,即便我们不能肯定这种“游”就是淫佚之游,但无论如何,显见得是游冶在外,变动无居,是“动”而非“静”;并且,无论是人是神,即便似梦似真,既游于汉水之上,总是抛头露面,是“显”而非“隐”。

进而还可以注意,与《蒹葭》造境的无限虚化不同,《汉广》中除“游女”外,其他物象同样显得性状鲜明。全诗首句兴语“南有乔木,不可休思”,“乔木”就有显著性状。鲁说曰:“乔木上竦,少阴之木。”毛传亦云:“乔,上竦也。”“上竦”何谓?《尔雅·释木》:“上句曰乔。”又云:“小枝上缭为乔。”也就是说,乔木是那种非常高大,而且细枝向上曲伸的树木。上曲的结果是少荫,“高而少阴,故不可休”(同上,页52)。“上曲”之木?不正好与《周南·樛木》中的“樛木”相对吗?毛传云:“木下曲曰樛。”郑笺云:“木枝以下垂之故,故葛、藟也得累而蔓之,而上下俱盛。” 可见樛木因下曲而可牵系葛藟,因葛藟攀附而茂盛多荫。不过,毛序将樛木下曲牵附葛藟之象认为是“后妃逮下”,此说无论从《樛木》中的兴比物象抑或整体诗意来说都颇为可疑。《樛木》兴象当主说君子无疑。[2] 就《诗经》普遍兴象意味来看,若高大之木以兴男子之象,葛藟攀系似为女子之比,樛木昂立挺拔而不亢,以下曲能累系柔弱延展的葛藟,似乎正是阴阳和合中男子的最佳状态,于是乃有“乐只君子,福履绥之”、“乐只君子,福履成之”、“乐只君子,福履将之”。

至于《汉广》中的乔木,带出与“樛木”这一隐隐的对比,不禁令人诧异,高大挺立的树木本应为男子之像,此处“乔木”非但高高挺立,甚且是“少阴”之木——枝条上竦,乃至不可休思,直为“亢龙有悔”之像。《汉广》怎会以“乔木”这样一个像来兴比女子?





《汉广》伊始两个关键物象与《周南》中《关雎》和《樛木》的这种对比,似乎提醒我们,对《汉广》的理解,需要考虑《周南》的整体性,联系《周南》诸诗的相互关涉。

如今尚存的汉代诗说中,古文毛诗最为完整;从毛诗解说来看,其对《周南》整体性的注重十分显著,以后妃之德、文王之化遍说《周南》;尤以《关雎》所谓“后妃之德”提挈诸篇,最是毛诗特色。整体来看,毛诗以《关雎》为后妃之德;《葛覃》为后妃之本;《卷耳》为后妃之志;《樛木》为后妃逮下;《螽斯》为后妃子孙众多;《桃夭》为后妃所致;《兔罝》为后妃之化;《芣苢》为后妃之美,皆以之为后妃德性楷模之存照。至若《汉广》《汝坟》,则看作文王之化远被南疆之美。最后再以《麟之趾》公族之盛为“关雎之应”。

朱子显然深谙毛诗这种整体性的阐释意趣,但朱子以为,在《周南》围绕后妃之德、关雎之教、文王之化这一主旨的整体构建中,所谓后妃之德乃本于文王之化。为防后人偏于后妃之德而不及文王之化,《诗集传》尝总结云:


《周南》之国十一篇,三十四章,百五十九句。按此篇首五诗皆言后妃之德。《关雎》举其全体而言也,《葛覃》《卷耳》言其志行之在己,《樛木》《螽斯》美其德惠之及人,皆指其一事而言也。其词虽主于后妃,然其实则皆所以着明文王身修家齐之效也。至于《桃夭》《兔罝》《芣苢》,则家齐而国治之效。《汉广》《汝坟》,则以南国之诗附焉,而见天下已有可平之渐矣。若《麟之趾》,则又王者之瑞,有非人力所致而自至者,故复以是为终焉,而《序》者以为“关雎之应”也。夫其所以至此,后妃之德固不为无所助矣。然妻道无成,则亦岂得而专之哉?今言《诗》者,或乃专美后妃,而不本于文王,其亦误矣。


对于《汉广》一诗题旨,毛序谓:“德广所及也。文王之道被于南国,美化行乎江汉之域,无思犯礼,求而不可得也。”郑笺申毛曰:“纣时淫风遍于天下,维江汉之域先受文王之教化。”朱子的解释基本承接毛诗、郑笺:“江汉之俗,其女好游,汉魏以后犹然。”又云:“文王之化,自近而远,先及于江汉之间,而有以变其淫乱之俗。故其出游之女,人望见之而知其端庄静一,非复前日之可求矣。”毛诗、朱传的解释取向基本一致,意即南国江汉之地,因教化之功而变其旧俗,游女能端静自防,杜绝非礼之求,按照对《周南》的整体阐释,《汉广》乃《关雎》南国之化也。据朱传解释,昔日“游女”,教化所及,今已化“淑女”矣。而郑笺的解释,游女不过是“出游”之“贤女”。


朱熹《诗集传》书影,中华再造善本宋刻本


朱子还说:“因以乔木起兴,江汉为比,而反复咏叹之也。”乔木和江汉之“大”成了以礼自防的“高大形像”的比兴。不过,按朱子的解释,“游女”之“游”多少是汉江流域旧遗淫游之俗,如此,似乎还与《关雎》幽闲贞专之“淑女”构成对比。

不过,“乔木”就失却了与“樛木”兴象的对比意义。而郑笺将“游女”之“女”解为“贤女”,“游”解为“出游”,则与淑女也几无对比之意了,《关雎》不过是贤女深居,而《汉广》则是贤女出游,并非属性之别。毛传虽训“乔,上竦也”,但又云“南方之木美”,取其“美”而不是取其“高而上竦”起兴,或是把这种“高而上竦”的性状笼统理解为“美”。郑笺进一步说:“木以高其枝叶之故,故人不得就而止息也。兴者,喻贤女虽出游汉水之上,人无欲求犯礼者,亦由贞絜使之然。”按郑笺的解释,“乔木”的高大上竦所兴比的乃是女子高洁,毛传所谓“美”乃是贞絜守礼之美。如此,所谓“上曲”“下曲”便也无甚讲究,“乔木”与“樛木”了不相干。

不过,毛诗、郑笺、朱传对《樛木》的解释本来也很奇特,依照他们的意思,下曲的樛木,乃是后妃逮下,谐众妾,不嫉妒,此为“下曲”之好;而上竦的乔木,乃是女子高洁,以礼自防,所以是“上曲”之好。必须将这两个兴像当成毫不相干,各取一端,不然阐释意涵不但不对应,甚至自相矛盾。看来,毛序、朱传虽重视《周南》整体性,但《周南》之中《汉广》物象与《关雎》《樛木》这种极为鲜明、显而易见的对比,在这种阐释思路中却归于无义。



从《汉广》诗自身的兴味来说,“汉之广矣”的烟波浩渺,“江之永矣”的川流不息,阔大无际,变动无居,颇有指向永恒时空的况味;再加上“不可求思”的“游女”这样一个似幻似真的神秘人物的意象,两相迭印,使得《汉广》具有了类似《楚辞·九歌》般迷离惝恍的神话色彩。[3]“汉之广矣”的浩叹、“不可求思”的吟咏,反复流连,似恋慕痴迷,似怅然若失。甚至,“游女”的意象、“汉广”、“江永”的绵绵吟咏以及一声声“不可”、“不可”的浩叹,构成一种幽深之感。如果汉之“广”矣还只是“巨大”的话,江之“永”矣则是“无限”,而汉有游女之“游”则多有变幻无常之感,整个《汉广》使人无由地体会到某种迷失的危险,无怪乎汉代今文诗传俱将此“游女”附会江汉“神女”以为说:

鲁说曰:


江妃二女者,不知何所人也。出游于江汉之湄,逢郑交甫。见而悦之,不知其神人也,谓其仆曰:“我欲下请其佩。”仆曰:“此间之人皆习于辞,不得,恐罹侮焉。”交甫不听,遂下与之言曰:“二女劳矣。”二女曰:“客子有劳,妾何劳之有。”交甫曰:“橘是柚也,我盛之以笱,令附汉水将流而下,我遵其傍,采其芝而茹之,以知吾为不逊也,愿请子之佩。”二女曰:“橘是柚也,我盛之以筥,令附汉水顺流而下,我遵其傍,采其芝而茹之。”遂手解佩与交甫。交甫悦,受而怀之中当心。趋去数十步,视佩,空怀无佩;顾二女,忽然不见。诗曰:“汉有游女,不可求思。”此之谓也。(刘向《列仙传》;《文选》阮籍《咏怀诗》李注引略同)



齐说曰:


乔木无息,汉女难得。橘柚请佩,反手离汝。(《易林·萃之渐》)汉有游女,人不可得。(《易林·颐之既济》)二女宝珠,误郑大夫。君父无礼,自为作笑。(《易林·噬嗑之困)



韩说曰:


游女,汉神也。言汉神时见,不可得而求之。(《文选》嵇康《琴赋》注引薛君说,同上,页51-52)



三家虽繁简有异,但基本轮廓一致,都是求神女不得,反手空空矣。《汉广》乃出自国风中有“立法”之意的《周南》,而《周南》整体洋溢着“宜室宜家”礼法的氛围,有见于此,诗中出现此种方外之人、神女之思,实在出人意表。这或许带着江汉一代特殊的文化质素,是中原礼法南化过程中遇到的另一种“非礼”。但不管怎么说,这种解释确可以钩沉出物象上非常精微的意涵。比如“乔木”若是“神女”之兴像,则“高大”之意自不待言,所谓“高而上竦”这一细微而突出的特征,也正好与神女之“出尘离世”相得益彰。此外,“游女”若是恍兮惚兮、居处不定的神女,也正好和贞专幽闲、安处室家的“淑女”颇为对应。总体而言,方内方外的对峙,能充分呈现《汉广》诗与《樛木》诗、《关雎》诗物象和人物特征上的紧张关系。


《九歌图书画卷》(局部),美国波士顿美术馆藏


不过,三家“神女”之说,又会令《汉广》内部出现非常蹊跷的难解之处。《汉广》诗的奇异,除了前述“汉广”、“江永”、“女游”带来的空茫迷离之感,更有其内部造境的突转变幻:汉江之上烟波浩渺、空茫阔大的远景中,错杂以束薪秣马、亲迎嫁娶的俗世生活;忽焉似离尘出世,忽焉极亲切细腻。

《汉广》三章,章八句,每章末四句都在重复吟咏“汉之广矣,不可泳思;江之永矣,不可方思”。事实上,乔木和游女只出现在第一章,而二、三两章首四句是完全不同的兴象与场景。二章首四句:“翘翘错薪,言刈其楚;之子于归,言秣其马。”三章首四句:“翘翘错薪,言刈其蒌;之子于归,言秣其驹。”“束薪”、“秣马”乃古人嫁娶亲迎之事,因而都喻示着礼法。[4]为何第一章说了“汉有游女,不可求思”,第二章、第三章却出现嫁娶亲迎的场景?如果本三家诗说,则乔木、神女的方外之意,与束薪、秣马的礼法世界,不说尖锐冲突,至少也可以说是对比极为鲜明。最简单的解决办法,就是把二、三章出现的亲迎之事看作“梦”。对于不能实现者,人往往只能诉诸甜蜜的想象。《关雎》淑女之求,求之不得,寤寐辗转,前已颇有释者认为其末两章 “琴瑟友之”、“钟鼓乐之”并非实景实写,而是虚拟设想。如果这样,那么《汉广》这种神人之隔,更只是一种凭空告慰罢了。

如此,《汉广》与《关雎》的对比似愈加清晰:《关雎》思“淑女”,《汉广》慕“游女”;《关雎》求之“不得”,《汉广》求之“不可”;《关雎》终凝于琴瑟钟鼓礼乐之好,《汉广》则思具束薪秣马亲迎之礼。那么,按照三家汉江神女说,《汉广》的“翘翘错薪,言刈其楚;之子于归,言秣其马”,“翘翘错薪,言刈其蒌;之子于归,言秣其驹”或是男子辗转无望后,凭空设想迎娶神女的场面聊以自慰。所以,与《关雎》最后两章终于“窈窕淑女,琴瑟友之”,“窈窕淑女,钟鼓乐之”不同,《汉广》并不终于“之子于归”,在设想了这番光景之后,每一章终又回到“汉之广矣,不可泳思;江之永矣,不可方思”的浩叹,以此作结;也就是说,束薪秣马、之子于归终究是错杂在这种“不可”的情绪之中。《关雎》淑女难求,但毕竟不是《汉广》神人之隔;《关雎》的寤寐思服仍然可以是希望,而《汉广》的凭空设想恐怕更多是绝望。

《关雎》始于爱恋非常之心而终于礼乐和谐之愿,礼法意味醇厚之至,不愧国风之始;但《汉广》若是神人之隔而归于凭空幻想,除了显示诗中男子的痴迷外,有何礼法教益呢?或者,根据三家诗所附会的故事细节,诗中男子见江汉神女而不知,非礼往求,为神女所戏;男子于是羞愧改正,设想以礼相求。那也不过是个简单的道德惩戒,在礼法教益上似乎显得单薄。这种情形下,神女似为惩戒设,远不能与《关雎》内在自觉相对等。而“乔木”与“樛木”两物象,虽可牵附,似又无关大旨,可有可无。

令人难以释怀的是,就最直接、最明显的呼应来看,似乎存在这样一个关系:国风好色,《关雎》《樛木》《汉广》都涉及《诗经》男女婚配、阴阳和合这一重大关切。但三诗各有其侧重:《关雎》是淑女之德的引领,《樛木》是君子之德的福禄,《关雎》与《樛木》构成了俗世生活、礼法世界中的阴阳和合,适逢其当;与此相对,《汉广》神女之思则指向方外。也许正是因为这一方内方外的对照,《汉广》中的物象显得像是《关雎》与《樛木》那一礼法世界的奇特变形:表面上《汉广》既有与《关雎》相似处(都是求女),又有与《樛木》相似处(都以高大之木为兴象),实际却既与《关雎》相对(淑与游),也反乎《樛木》之德(男子兴象以比女子,乔木上竦而樛木下曲)。《汉广》似阴非阴,似阳非阳。正是这种似是而非、似非而是,使得《汉广》一诗奇幻异常,含混费解。


《湘夫人》,傅抱石绘


惜乎三家不传。根据王先谦《诗三家义集疏》,可知三家尽将“游女”指为汉江神女,但至于《汉广》的题旨,今文诗说只余“韩叙曰:汉广,说人也”(《文选》曹植《七启》李善注引《韩诗叙》文)。陈启源云:“韩叙‘说人’,夫说之必求之,然惟可见而不可求,则慕说益至”(陈启源《毛诗稽古篇》)。如此解说,似乎《汉广》就是一种悦慕心理学:得不到的更美好,念兹在兹,悦慕益甚。如果这是后世民歌说,便也无话,若从经学视野,放在《周南》的整体礼法氛围来看,此解意义不大,对于整合前述线索以及解决阐释疑难并无推进。所以,王先谦莫名其妙地引用了陈启源的如上之说,却仍旧转回毛序主旨,说“江汉之间被文王之化,女有贞絜之德,诗人美之,以乔木、神女、江汉为比”。[5]

王之对待今文三家如此特别的“神女”说,亦如毛传、郑笺、朱传对待乔木之意象,物象精微内涵消弭殆尽。于是,在对诗篇内部兴象意象理解相去甚远的情况下,王先谦对《汉广》今文诗旨得出的结论,仍于毛序无异,四家咸归于一。王先谦的这个总结简直是一锅乱炖,比之毛诗、郑笺的乱炖乔木、游女,朱子的乱炖乔木、江汉、游女,无疑乱上加乱。不管甚么乔木、神女、江汉,既然高、神、广、永,那就是好的,就是女子高洁德性之比,而《汉广》整首诗不过是悦人之至,“深致其赞美,长言之不足,又咏叹之”(同上,页55)。这种解释,罔顾兴象细节与层次,罔顾《诗经》之为经的篇章安排和关涉,也全不考虑《周南》诗的特殊重要性,实在不比一般的民歌说高明多少。当然,三家不传,其详不闻,也从另一个侧面展现了理解《汉广》诗旨的困难。



1994年上海博物馆从香港文物市场购回1200多支战国时期的楚竹简,被称为《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》,其中包含一组孔子(或以孔子名义)论诗的内容,定名为《孔子诗论》。诗论以颇不同于两汉经学的方式讨论诗的问题,兼及《诗经》中的诸多篇章。《汉广》亦在其列,兹摘录如下(谈论他诗而关涉性较强的亦加保留):


〔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〕情爱也。《关雎》之改,则其思益矣。《樛木》之时,则以其禄也。《汉广》之智,则知不可得也。……《关雎》之改,《樛木》之时,《汉广》之智,《鹊巢》之归,《甘棠》之褒,《绿衣》之思,《燕燕》之情,曷曰动而皆贤于其初者也?《关雎》以色喻于礼,〔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〕〔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〕好,反纳于礼,不亦能改乎?《樛木》福斯在君子,不〔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,不亦□□乎?《汉广》□□□□□,不〕〔求不〕可得,不穷不可能,不亦知恒乎?……以琴瑟之悦,凝好色之愿;以钟鼓之乐,〔□□□□□。〕 ……[6]



上博藏《孔子诗论》第十一简


有意思的是,《孔子诗论》每次谈及《汉广》,恰恰都是与《关雎》和《樛木》并举。也就是说,孔子谈论《周南》之诗时,这三篇总是对称性地连袂出现


《关雎》之改,则其思益矣。《樛木》之时,则以其禄也。《汉广》之智,则知不可得也。 《关雎》之改《樛木》之时《汉广》之智曷曰动而皆贤于其初者也? 《关雎》以色喻于礼,〔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〕〔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〕好,反纳于礼,不亦能改乎?《樛木》福斯在君子,不〔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,不亦□□乎?《汉广》□□□□□,不〕〔求不〕可得,不穷不可能,不亦知恒乎?



我们前面已经注意到《汉广》兴象物象上与《关雎》和《樛木》的鲜明对比,联系这种对比,《孔子诗论》中的三篇连袂难道只是巧合?抑或这三篇的关涉对于整体性理解《周南》的确有某些特殊重要性?惜乎我们虽有幸在《孔子诗论》见此三篇连袂,但《诗论》本惜字如金,今之所存尚多有脱漏。上述论赞中,尤以《樛木》为简,所余信息似乎止“时”与“福禄”两端,福禄自在《樛木》本诗之中,关于“时”的意涵则颇费思量。[7]涉及《关雎》和《汉广》的评论,虽有缺漏,但所遗字句仍多有启发,弥足珍贵。在《孔子诗论》中,夫子对于《关雎》的称赞,在于其“思益”、“能改”,改的结果是“喻于礼”、“反纳于礼”。《关雎》中的君子于对窈窕淑女的辗转求思中,领悟了琴瑟钟鼓的礼乐精神,进而能把强烈的爱欲冲动纳入到礼乐的节制和谐。[8]

《诗论》中对《汉广》的论赞尤其别开生面。夫子赞《汉广》在“智”。乍一看,《汉广》高远之求难道不正好切合“智慧之爱”永无止境之象吗!但《诗论》紧接着对这种“智”的解说却是否定性的:“《汉广》之智,则知不可得也。” “《汉广》□□□□□,不〕〔求不〕可得,不穷不可能,不亦知恒乎?”这里言“不穷不可能”,“不求不可得”,显然不同于毛传、郑笺、朱传的解释,“游女”的不可得,并非以礼自防的持守意,而是喻所求过于高远,无以穷尽,超乎能力,超越界限,毋宁说更像三家诗说中人神之道殊那样的越界之求。正如郑笺曾特意申说:“不可者,本有可道也。”一语道破这两种理解的区别:毛诗、郑笺、朱传之“求”,乃本可求而自持不愿也;非《诗论》之愿而本不可也。

孔子赞叹,《汉广》对于所求事物的性质、或者说对于这种截然界限的晓谕是“智”。这种晓喻,庶几可比于庄子《养生主》云:“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无涯,以有涯随无涯,殆已。” 无独有偶,这个问题在古希腊思想中可以看得更加清晰。柏拉图通过他笔下的苏格拉底向我们展示,希腊语的哲学这个词本身φιλοσοφία(即爱智慧,追求智慧)即向我们表明,人对智慧的追求无以穷尽,人不能获得完全的智慧,人所能有的只是智慧之爱;严格意义上,哲学与其说是智慧,毋宁说是无知之知,是对智慧无穷的晓谕,对人之局限的晓谕。另一方面,高远无穷的智慧之求,必定与时间界限内必须当下决断的、与政治和礼法密不可分的世俗生活产生尖锐矛盾。人世生活成立所需要的相对稳定,有赖于对这种高远之求的自觉区格、节制乃至隐藏。[9]


《诗经》书影,清道光年间内府朱丝栏精写本


几千年来对《汉广》诗的误解,发生在诗中反复出现得最多的 “不可”这个词上。诗中翻来覆去吟咏“不可”:“不可休息”、“不可求思”、“不可泳思”、“不可方思”。短短一首诗,“不可”一词总共出现八次,我们几可将《汉广》称之为 “不可之歌”。一直以来,从情感角度出发的悦慕益甚而望洋兴叹说,始终把诗中的 “不可”理解为“求之不得”。而在毛诗、郑笺、朱传重视礼法意味的解释路向上,“不可”则被理解为游女以贞洁之防,绝非礼之求。但据《诗论》解说,则令人恍然大悟,这里的“不可”是指某种必然差距、截然界限;进而,“不可”也是“知止”的否弃或自警意。毛诗、郑笺之解“不可”,乃本有可道也,而《诗论》之解“不可”,本无可道也。《汉广》之智,就在晓谕此“不可”且以“不可”自警。此乃人类思想和生活的某种必要的“终结性”,其中隐含着对属人生活的晓谕和抉择。[10]



有此棒喝,《汉广》全诗物象意象、谋篇造境上的诸多疑难庶几迎刃可解。乔木、汉广、江永照应“不可得”、“不可穷”之意自是贴切;与之相对,“翘翘错薪,言刈其楚;之子于归,言秣其马”,“翘翘错薪,言刈其蒌;之子于归,言秣其驹”句,就不当看作痴想,而应看作否弃高蹈之求,而后复归可以求思的凡俗生活


(清)徐鼎《毛诗名物图说》中的“楚”“蒌”


一方面,在《周南》整体中,“乔木”与“樛木”相对;另一方面,在《汉广》诗内部,乔木还与“翘翘错薪”相对。与“乔木”相比,“楚”这样的荆木和“蒌”这样的丛草都是低矮而贴近大地的。然而,回归凡俗并不意味着夷平高下、不分优劣,在属人的生活世界中,诗中男子仍孜孜以求这众女子中尤高洁者,故云“翘翘错薪,言刈其楚”、“翘翘错薪,言刈其蒌”。[11]这样的女子是可以借大地上平凡之物依礼求取的:“之子于归,言秣其马”,“之子于归,言秣其驹”,男子将用“束薪秣马”之礼去迎娶她。而迎娶礼法所用“束薪”之“薪”正是取自大地上蓬勃生长的“翘翘错薪”,正是那些随处可见、供给我们日常需用的微物,因为太过平凡普通,所以特别容易被我们看轻、看低,甚至视而不见。但正如“薪”看似微贱,却可取之为礼,礼法正是让人学会郑重对待切身时下的平凡普通,建立和维护凡俗生活的秩序与美德。如此也令人恍悟,前述韩叙所云《汉广》之“悦人”,原来重点不在“悦”,而在“人”。韩说既将游女解为“汉神”,则人神对举之意明矣,韩叙意在明《汉广》悦人而非悦神之旨。就此例看,汉代今文三家似更有相传古义之原。

这难道不就是“不亦知恒乎”的“恒”吗?恒即常也。这种恒不是超越时间的永恒,而是时间之中的恒常,当下之恒。这个“恒”,呼应着《易经》中“恒”卦的礼法之意。《易经·序卦传》云:“有天地,然后有万物;有万物,然后有男女;有男女,然后有夫妇;有夫妇,然后有父子;……夫妇之道不可以不久也,故受之以‘恒’;恒者,久也。”夫妇之道是自然(天地、万物、男女)到人事(父子、君臣、上下、礼义)的关节点,因而可以说是礼法之始基。男女爱欲本乎自然,但自然爱欲本身极具含混性,且总是隐含着某些不可企及的追求,爱欲常动,礼法欲恒,因而自然爱欲与礼法、男女与夫妇之间有依存,更有一种对于礼法始基来说极具威胁的紧张。所谓《关雎》之改,似乎正是对含混爱欲的“净化”;而《汉广》之智,则是对爱欲“欲求不可得”、“欲穷不可能”的反躬自警,晓谕人以知止之恒的重要性。《道德经》云:“知止不殆,可以长久。”在此意义上,《樛木》的“下曲”恰是一种否弃了对“上竦”神女之求思的姿态,一种反躬和拥抱大地的姿态。如此“下曲”的君子,才能与世间女子相遇合、相扶持,获得满溢的俗世之幸,福禄将之?或许,所谓“《樛木》之时”,正是同一种福禄之象,那是将生命落实在时间限制中,从而能与时偕行、得其时中。[12]《汉广》之智,一体两面,既在“知不可得”,晓喻天人界限,节制高远之求的强烈冲动;也在于“知恒”,晓喻礼法真谛,返回来关切与郑重对待凡俗生活。某种意义上,不晓喻神人之隔,就无以知止而后定。《系辞》云:“安土敦乎仁,故能爱。”礼法是对俗世生活的郑重,高蹈之求与克己复礼间存在张力,更重要的是,高蹈之求有可能让人鄙视甚至否弃凡俗生活,从而忘掉人类的大地性,忘掉我们生活的根基。“之子于归,言秣其马”,“之子于归,言秣其驹”,这里的马亦颇有意味。“牝马地类”,马正是典型的属陆地的动物,象征着以大地为根基的人类生活。高竦的乔木与低矮的错薪,不可泳思的江水与行地无疆的马类都隐然对峙,使得《汉广》一诗张力十足。《汉广》表达这样一种非常之“智慧”,而其表达本身也非常智慧。前面谈及三家诗说以“游女”为“神女”,在“礼法”意味浓厚的《周南》中现出方外世界 ,让人惊奇。事实上,应该说整部《诗经》都具有浓厚的礼法意味,《周南》作为国风之首自不例外。所谓《周南》礼法意味的浓厚,更在于《周南》具有“立法”之意,“立法”之心。[13]在一个已然建立起来的礼法氛围内部出现《汉广》,自是有几分奇怪,但在作为“始基之矣”、有“立法之心”的《周南》中出现《汉广》,则不仅不奇怪,且适逢其当。也就是说,《汉广》是立法者所必然、必须面临和关切的根本问题。


汉水晚景


《周南》十一篇,其安排饶有兴味,仿佛在勾勒以“宜其室家”为中心的人类生活:[14] 

开始三篇,我们看到男女情思的自然感通和礼法安顿,所谓“有男女,然后有夫妇”。《关雎》求:求思而喻礼;《葛覃》合:嫁娶与返本;《卷耳》分,离别与思念。接下来三篇“有夫妇,然后有父子”,我们看到《樛木》《螽斯》《桃夭》构成一个完整甚至完美的家庭:《樛木》和《桃夭》是宜室宜家的男子与女子,阴阳和合,自然子孙繁盛,所以中有《螽斯》。完美的家庭建立之后,要考虑外部威胁,《兔罝》“赳赳武夫,公侯腹心”,保家卫国。然而“家”的威胁不仅来自外部,更可能来自内在的灾殃,《芣苢》“伤夫有恶疾”。

接下来便是《汉广》,正好是《周南》第九首。九乃极数,也是天数,某种意义上,《汉广》是大地上这一切奠立迄今为止最大的威胁,《汉广》的抉择有可能让宜家宜室的一切立法前功尽弃。因而,“《汉广》之智”对于礼法世界的确立至关重要。《汉广》是一个极致,是《周南》中最大的张力,因而也特别与《周南》上半部的《关雎》和《樛木》极为紧张,后者在礼法世界奠立时的两个三联奏中起纲纪作用。

渡过《汉广》的危机,稳固了基于阴阳和合的伦理世界,才能继之以“恒”,才谈得上《汝坟》中的家国,甚而在“王室如毁”的境况下,以家庭为根基的礼法仍能持存。《周南》终于《麟之趾》的历史绵延。[15]《麟趾》为立法者之颂。“麟”者,仁兽,当为王者之祥瑞。王者立法之仁,正所谓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万世开太平”。

最后,更需要加以澄清和强调的是,《汉广》虽意归礼法世界,但夫子赞在《汉广》之“智”,而非《汉广》之“仁”。某种意义上,《汉广》是作为“始基之矣”的、具有立法地位的《周南》的智慧根基。《汉广》不是否弃智慧,而是检审和反思智慧,从中晓喻智慧的整全,再反身而诚,切近人事礼俗,不遗落大地生活之智。这是《汉广》在《周南》诗中的独特性。《汉广》回归礼俗世界,但亦因此张开了整全视野,保持了方内方外世界的紧张。《礼记·经解》言诗教温柔敦厚,若失,则易失之在愚——此所谓“愚”,某种意义上大概就是对《汉广》之智的遮蔽吧。



注释

  [1] 参王先谦,《诗三家义集疏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87,页10。

[2] 虽然《樛木》一诗三家义不传,但王先谦引《文选》潘安仁《寡妇赋》云:“伊女子之有行兮,爰奉嫔于高族。承庆云之光覆兮,荷君子之惠渥。顾葛藟之蔓延兮,托微茎于樛木。”李善注云:“葛、藟,二草名也。言二草之托樛木,喻妇人之托夫家也。诗曰:‘南有樛木,葛藟累之。’”王先谦认为:“李引此诗为释,是古义相承如此,不以‘樛木’喻‘后妃’、‘葛藟’喻‘众妾’也。且诗明以‘樛木’、‘君子’相对为文,无‘后妃逮下’、‘不妒忌众妾’意。”此说驳毛序有理(同上,页32)。

[3] 就地域来说,江汉后世即归于楚,这种相似色彩当属渊源有自。

[4] “错薪”、“刈楚”、“秣马”诸意象,在《诗经》中通常都与婚嫁有关,喻示礼法。魏源《诗古微》曰:“三百篇言取妻者,皆以析薪起兴。盖古者嫁娶必以燎炬为烛。” 《齐风·南山》有“析薪如之何?匪斧不克。取妻如之何?匪媒不得?”《唐风·绸缪》,有“绸缪束薪”;《豳风·伐柯》有“伐柯如何?匪斧不克;取妻如何?匪媒不得。” 《小雅·白华》有“樵彼桑薪” ;《小雅·车舝》有“析其柞薪”;至于“秣马”,《豳风·东山》有“之子于归,皇驳其马”,《小雅·鸳鸯》有“乘马在厩,摧之秣之”。

[5] 参王先谦《诗三家义集疏》,前揭,页51。

[6] 这里采用了李零释读文,见李零,《上博楚简三篇校读记》,北京: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,2009,页15-16。

[7] 毫无疑问,中国古代、特别先秦极为重“时”,无论是“天时”、“时令”、“时机”、“时运”、“时势”,这在《诗经》中多有体现。但《樛木》一诗的“时”是指哪种“时”?诗意中如何体现?颇为费解。对此问题的探讨寥寥无几,笔者也尚未见到有说服力的意见。

[8] “《关雎》之改”意涵至深,非本文主题,故不能详细展开,此处仅作简单提炼,期另文探讨。

[9] 《论语》中颜渊问仁,孔子曰“克己复礼为仁”。对素来欲望淡泊而慧性极高的颜渊而言,此之所谓“克己”,不太可能、或者说不可能仅仅是个体欲望层面的克己。庄子《人间世》中,孔子教导颜渊,晓谕他政治世界的紧迫性,也许,我们应该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 “克己复礼”对颜渊的深意。可以说,《汉广》也正是非比寻常维度上的克己复礼。

[10] “柏拉图知道,若无某种类型的终结性(finality),人根本无法生活或思考。柏拉图主张,我们永远都不能充分认识事物这一洞见本身的终结性,便隐含了关于何谓好生活(包括何谓最佳社会)的问题的最终答案”(施特劳斯,《论柏拉图的〈会饮〉》,邱立波译,北京:华夏出版社,2012,页6)。

[11] 郑笺云:“楚,雑薪之中尤翘翘者。我欲刈取之,以喻众女皆贞絜,我又欲取其尤高絜者。”郑笺注意到了薪中翘楚这样一个对比,但并未区分乔木与错薪所兴比者是不同的对象,他这里所指的女子仍承接前面所谓出游之贤女。

[12] 时,段玉裁《说文解字注》:“四时也。本春秋冬夏之称。引伸之为凡岁月日刻之用。释诂曰。时,是也。此时之本义。言时则无有不是者也。”《诗·大雅·绵》:“曰止曰时,筑室于兹。”《朱传》:“可以止于是,而筑室矣。”“是”为“时”之本义,君子有“樛木”之是,为得其时中。

[13] 所谓“正风之始”、“王者之风”,应该在立法者这个意义上来理解。甚至与同属二南的《召南》相比,《周南》也显得更加特别。吴公子季札在鲁观乐,工歌《周南》《召南》,季札曰:“美哉!始基之矣,犹未也,然勤而无怨矣。”二南乃立基之诗,《周南》立法之心,颇有质意;至《召南》,礼制渐隆,愈显于文。

[14] 关于《周南》诗的整体意旨和篇章结构,本文只能给出一个大概,不能展开,期另文详述。

[15] 《麟之趾》乍看也是子孙绵延,似有重复《螽斯》之嫌。细究则可看出,《螽斯》重在家庭,偏于自然子嗣之繁育,《麟趾》云“公子、公姓、公族”,则是礼法族群之绵延。



作者简介



陈明珠,北京大学文学硕士,中山大学哲学博士,法国马赛一大古典研究中心中法博士生院联合培养。现为浙江省社科院文化所研究员。主要从事中西古典诗学研究,特别专注于古希腊亚里士多德《诗术》和中国《诗经》经学。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课题“亚里士多德《诗学》疏证研究”,成果结项优秀。“玛高琉斯的亚里士多德《诗学》评注研究”获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面上资助;“亚里士多德《诗学》研究:内传风格与哲学探究”获中国博士后基金特别资助。著有《<诗术>译笺与通绎》(2020),出版译著《哲学之诗》(2012)、《双重束缚》(合译)(2006)、《柏拉图<治邦者>中的哲人》(合译)(2014)《探究希腊人的灵魂》(合译)(2016)等,发表二十多篇中西古典诗学方面的论文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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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编辑:祁祁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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